第一章

第一章
　　中国人民志愿军坦克团408号战车车长曹常杰没有想到，入朝后的第一仗竟然是这种打法。
　　前方是敌人控制的348高地，高度和祖国的江南丘陵很多小丘差不多，但是就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小丘，硬生生要了100多个志愿军战士的生命。
　　几个月前，高地在北朝鲜手里，构筑工事的部队在接到命令后，前出参与攻击作战，等到北朝鲜部队撤回来退守高地的时候，原来的部队建制基本不在了，寥寥可数的几个土着带着一个高级军官团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阵地，军官中一个胖胖模样的负责人大手一挥，下令就在这里狙击万恶的敌人。
　　高地确实让追来的敌人吃了苦头，易守难攻的陡峭地形很不利于仰攻。相反，守军早就构筑好的碉堡工事异常坚固，交叉火力更是扫倒了大片得意洋洋蜂拥而至的追兵。三天下来，阵地岿然不动，而敌人却付出了几百人死伤的代价。
　　夏季的气温很高，明晃晃的阳光下，俯伏在草窠土坑里的尸体不处理显然不行，而由谁处理也因缺乏互信而一误再误。最后攻方打着旗不带武器才勉强得到允许搬运尸体，但是靠近山头的尸体无论如何都不给接近了，而守方任何走出地表工事的举动都会引来如飞的弹雨和一点也不吝惜的炮弹。
　　曹常杰可以想见两群活人天天隔着死尸对峙反倒心安理得的情景，他朝着山头愣了半天，秋雨后山头不见绿意，只是一片雨雾覆盖下的土堆，如同卧伏在地的怪兽，外人毫不在意，也只有他们这些有经验的“猎人”才知道可怕而不敢轻举妄动。
　　曹常杰知道，仗打成这样怪不了朝鲜人，敌人用空降部队在山后平原空降作战，上百架的直升机牢牢掌握了制空权，地面上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遭到上方头顶的机枪扫射，等到训练有素的空降部队全部着陆后，直升机前出攻击，地面部队跟进，一旦地面部队受挫，即呼叫空中支援，后方呼啸而至的轰炸机即把成串的炸弹扔下去，有时甚至是凝固汽油弹，地面部队直到呛人的硝烟散尽，才吐掉嘴里的烟头，懒洋洋上去打扫战场——平原上的作战确实令人“愉快”。
　　高地也就变成了绝地，战线北移，但是高地也没有轻易放弃。敌人选择了绕着山头走，旷日持久后，守军弹尽粮绝，被迫放弃高地。敌人登上高地后，看看完整的防御工事也很服气，对北朝鲜人认真踏实的作风倒是赞赏有加。
　　现在一切都换了个个，敌人退守山头，朝鲜人和志愿军联合作战成为攻方，原本的工事都要开个后门，加上新近构筑的工事，俨然成了防御体系，随着第一次志愿军进攻受挫，敌人越发重视起来，又空运了不少重型装备，想要在这里挡住源源不断奔来参战的中国人，稳住阵脚后再想办法反击。
　　炮长赵大勇往地上狠狠唾了一口，在他眼里，正前方的碉堡迟早都要变成废墟，别看现在不可一世杵在那里，一炮命中就有它好看的。而对于这些死物，赵大勇自忖首发必定命中，何况坦克也是固定下来，当成大炮打，这对于这位第一批加入坦克大队的老兵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赵大勇加入坦克部队的历史几个人压根无法和他比，但是，比起参加革命的早晚他只能排第二，车长曹常杰16岁就参加了新四军，一车人中是地地道道的老革命，根正苗红，虽然49年才参加坦克部队，但是无可争议成了一车之长。
　　刚刚组建这支坦克部队的时候，赵大勇带着驾驶员丁立新接收苏式T—34型坦克时，两个人可乐坏了，开回军营的当天两个人迟迟不肯出来，直到一个近一米八的大汉板着脸站在突突开进的坦克前，隆隆而来的怪兽仿佛遇到主人一样，乖乖地停在他面前，顶盖打开，习惯开玩笑的赵大勇这回没敢造次，探出头来询问，来人并不搭理他，只是盯着坦克看，从旁边跑过来的两个人在大汉面前立正敬礼，他们对大汉的称谓让坦克里的两个人再也坐不住了，连忙爬出坦克，四人队列在傍晚的余晖里竟然也熠熠生辉，来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钻进坦克，一个倒车，钢铁怪兽乖巧得像个宠物赖着身子向后退去，一个急停，又绕着四人队列划了一个圆，最后炮口直指向东南方向才停了下来。
　　赵大勇不太理解，小声问另外两人这是什么意思。两个人笑笑，说这是车长露了一手，至于具体什么意思，只有车长知道。说话间，坦克的顶盖打开，曹常杰站在坦克上，冲着几个手下说：“配备这批苏制坦克，看来是要到那个岛上去转转喽！”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仅此一条，赵大勇就甘拜下风，在他眼里，坦克去哪里不是他要烦神的事，你看人家，不仅开得一手好坦克，连派什么用场都知道，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意识到的！丁立新在一旁嘀咕：人家毕竟是排级干部哩。
　　机电员张肇安，装填手顾明忠，战车上的五个人彼此都了解了身份。曹车长一声令下，五个人各就各位，在坦克部队的山地训练场上硬是又跑了一个来回，那日，夕阳格外红艳。
　　谁也没有想到，数十天后坦克部队就被火车拉到了这里，不是向南，而是向北；不是内战，而是外战；不是在热带海岛上突击作战，而是在冰天雪地里当成陆军弟兄们的大炮用！
　　整整二十辆苏式T—34坦克一字排开，按照事先射击标定，每辆坦克负责清除自己面前数百米到一千多米纵深里所有地面目标，配合陆军攻占此处高地。
　　在战前的动员会上，团长对二十位车长介绍，前方一千米内曾倒下不下两个连的志愿军战士，原本安排好的另一支坦克部队并未如期到达，野司又催促展开行动，结果一个团的人马发起强攻，打了整整一个晚上，都没能撼动高地，牺牲的就有小两百号人，负伤的则更多。对付碉堡和坚固的工事，志愿军缺乏重武器，只能三人一组，拿着炸药包、手榴弹组，在机枪和冲锋枪的掩护下，艰难接近敌人碉堡，敌人发射若干照明弹，在白昼一样的黑夜里用交叉火力扫射前进的人群，缺乏空中的掩护，敌人似乎特别畏惧夜战，机枪火力打得异常疯狂，火力点全开的结果除了成功守住阵地外，还把所有火力点暴露给了志愿军专门负责观察统计的部门。
　　现在坦克部队要做的，就是定点拔除掉这些明的暗的火力点，为随后马上开始的第二次攻坚扫除障碍。
　　行动时间，定在黄昏时分。
　　黑夜里憧憧人影在炮火里冲锋原本最令敌胆寒，他们弄不清楚来了多少人，更弄不清楚对手下了多大的决心，无法预知未来让他们只能玩命抵抗。黄昏时潜伏下来的部队就是准备在夜色刚刚降临那一刻加大敌人恐惧的，除了对战场黑夜莫名的恐惧外，第一波来自坦克部队的炮击瞬间干掉了若干原本让他们信心满满的坚固工事和碉堡，这也让敌人瞬间恐慌起来，若干炮弹简直长了眼睛一样，顺着射击孔飞进了碉堡，这样的场景让活下来的敌人猛地失去了安全感。
　　按照规定，打完所有炮弹后，坦克就要全部撤下来，步兵冲上去解战斗。
　　指挥部里，通过炮镜观察，敌人阵地一片火海，无数致命的火力点都哑了火。指挥此次战役的步兵师王副师长欣慰不已，这种攻坚战能少牺牲若干指战员，就是大功一件，何况这次炮火之猛、射击之准都是这支部队上了朝鲜战场仅见的，有了这批宝贝，相信这场战役要顺利很多！
　　步兵团于淼团长高兴得合不拢嘴，对一旁的坦克团江学礼团长说：“这些宝贝疙瘩，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同志哥，我要替你们请功！”
　　江团长笑笑，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转过头来下令，要求所有坦克立即撤下来到二号地区休整。
　　指挥部里的机电员立即将命令传达给每一辆坦克，依次传回的复命声清晰地透过电台传回，得知全部坦克都已接到命令后，江团长才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说：“这些宝贝，损失一辆都让人心疼，出发之前，师首长特地嘱咐我，要把这批苏式坦克像自己的命根子一样保护好！”
　　“你老江的命根子真是金贵！我们可比不了——我所能做的，就是给你的命根子多安排点舒适的环境，不要被这里该死的严寒冻坏了！到时候再派不上用场！”王副师长也打趣起来。
　　一番话说得指挥部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对这群离家数月的男人们来讲，说几句荤话无关大碍。
　　撤下来的坦克陆续归建，只有408号下落不明，江团长皱起眉头，下令反复呼叫。
　　此刻，曹常杰带着战车正在掩体内严密观察，战前，在陆军兄弟们的配合下，他们把坦克藏在了一个大土窠里，只把一根大炮筒子伸出来，背后的几棵树又很好地掩护了炮管，远望上去倒像是一根木头被炸断横在地上。
　　步兵冲锋的阵势排山倒海，让战车里的三个年轻人震撼不已。
　　曹常杰毕竟身经百战，对眼前的冲杀并不在意，他和炮长老赵都只关注前方敌军的火力点。凭经验，击毁的应该是一线的碉堡工事，如果有暗堡、永久防御工事，那是需要跟进打击的，他们两个人一合计，反正炮弹还没打完，稍等一会再回撤也不迟。
　　果然，冲锋在最前面的尖刀连遇到了一处敌暗堡火力点的杀伤，连长下令爆破组上去干掉暗堡，结果冲了几次都因山势过于陡峭无法接近，敌人找到了些感觉，从最初被打蒙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把凝固汽油弹和火焰喷射器一起用来对付冲锋的志愿军，阵地前一片火海，十几个战士被火焰包裹，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很快又被刮风一般飞来的子弹扫倒。灼热的火浪逼得尖刀连无奈后撤。
　　曹常杰也火了，亲自操炮轰炸，首发命中暗堡，暗堡火力似乎停顿了一会，又肆无忌惮射击起来，在火海里特别扎眼。曹常杰咬咬牙，连续发射，一口气将所有的炮弹打光，终于暗堡火力哑了，并且暗堡上方冒出滚滚浓烟，过一会又传来沉闷的打雷一样的爆炸声——炮击引发了地堡里炸弹殉燃！
　　尖刀连全体投掷手榴弹，硝烟弥漫中，全连冲了上去，硝烟散尽，不见了滚滚大火，尖刀连战士的身影也隐没在敌人残缺不全的工事后面——眼见着前沿阵地被撕开了口子。
　　408号战车这才撤退，先开出掩体，再绕过树木，也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只留下一个大大的土窠和慢慢散尽的硝烟在孤独的树旁。
　　最后赶回的战车先被批评，在得知详细战况后，又受到了表扬。
　　战役结束后，全体参战坦克荣立集体三等功一次，408号战车荣立二等功，一战成名！
　　很快，战车部队撤退到一处唤作全道里的小村庄隐蔽休整。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里，曹常杰遇到了朝鲜女鼓手——朴玉英。而一场仿佛梦境的战地邂逅，竟然让两人有了一生难以忘怀的一段情缘。